2003年六月的一个雨夜,布拉瓦约火车站灯火稀落,一名十七岁的少年在站台角落瑟缩而站。警员例行盘查,手电光落在他半空挥舞的塑料瓶上。——“瓶子里装的什么?”——“糖浆。”少年垂下眼,语气低到几乎听不见。就在这种似真似幻的紫色液体里,一个国家的沉痾悄悄扩散。
津巴布韦并非从一开始就与这种带着甜味的毒液结缘。1980年4月18日,独立庆典的礼炮在哈拉雷上空炸响,四十六岁的罗伯特·穆加贝顶着“民族英雄”的光环宣誓就任总理。街头的人们披着新国旗,高唱国歌,似乎未来正闪着金光。可到头来,梦想与现实间的距离,往往要用岁月去丈量。
独立初年,政府推行“教育优先”与“全民卫生”计划,中小学校拔地而起,公立诊所的白墙映着日光,草根民众第一次感到政策的温度。彼时的津元尚能与美元一较高下,烟草、玉米出口源源不断,城镇的霓虹灯也比邻国更亮。可谁都没料到,政治盘算、高利率贷款与干旱轮番上阵,早早埋下了经济熄火的种子。
1992年,罕见旱灾吞噬了粮仓。粮价飙升,农户颗粒无收。政府却一边大量进口粮食、一边维持补贴,财政缺口被急功近利的纸币填平。印钱容易,收拾残局最难。1997年11月14日,津元在一天之内贬值七成,被当地人称作“黑色星期五”。货币洪水冲垮了储蓄,也浸泡了信心,城市里的外资企业陆续拉闸撤柜,百业萧条。
接下来登场的是土地改革。1998年底,政府宣布强制征用“闲置大农场”,归还“被侵夺的非洲土地”。口号掷地有声,执行却无章可循。大批缺乏农耕经验的新地主驱散雇工,撤掉灌溉系统,富饶的高原变成荒芜的红土。到2002年,曾占出口创汇半壁江山的烟草产量跌去八成,外汇断流,进口药品一度告急。
正是在这一片经济凋敝的背景下,BronCleer闯入视线。它诞生于南非的制药工厂,原本是普通的止咳剂:每百毫升含30毫克可待因、7%酒精,再添加樱桃香精和糖。对普通咳嗽患者而言,这点剂量无伤大雅;可对前途渺茫的青年,却是低价、合法、易得的麻醉替代品。一瓶成本不到一美元,多兑些碳酸饮料,就能换来短暂的飘然。
2000年前后,首都郊区的高失业率已接近九成。白日里,人们排队领配给粮票;夜幕下,空旷的篮球场成了临时集市。被粉红色瓶身吸引的少年,排着队花几枚硬币买走“救命水”。喝下一口,苦味被糖浆死死掩盖,剩下的只有发热般的轻飘感。经验老道的兜售者会叮嘱:“先别急着喝完,慢点吞,滋味才能上来。”这句市井告诫,比任何卫生警示都管用。
有意思的是,早在2004年,卫生部就已察觉异常:首都医院急诊室里呼吸抑制的年轻人激增,多数人随身都有空瓶。官方旋即发布禁令,纸面上BronCleer彻底下架。可不到半个月,邻国博茨瓦纳的边境集市里,成箱糖浆又被悄悄运进。微薄的关口津贴诱不动关员的良心,走私车辆夜半疾驰,一辆卡车转瞬卸下千瓶。
社会学家统计,2005年“清扫垃圾行动”拆除了大批棚户区,一百多万居民被迫流离。无家可归的青年在废弃车站、大桥下结伙,更容易滑进药物的温柔陷阱。有人抱怨:“找不到工作,也付不起学费。反正明天一睁眼还是饥饿,干嘛不喝点让自己忘了?”这句自嘲,在街头被不断复述,终成一种后殖民无奈的注脚。
医疗系统此时自身难保。超级通胀期间,医生薪水折合美元不到五十,人才外流到邻国南非或英国。留下的诊所药柜空空如也,连最普通的消炎药都告罄,更别提昂贵的成瘾替代治疗用的美沙酮。年轻人若因过量陷入昏迷,家属只能求助于信仰或传统巫医。多次错过黄金抢救期后,死亡数字在报纸角落成了每日必见。
与此同时,国际社会轮番施压,试图以制裁迫使津巴布韦政治改革。外汇管制却把普通人推向更狭窄的生存缝隙。外援匮乏,非政府组织的戒毒项目缺乏稳定资金;社区领袖只能依靠志愿者搭建临时咨询站,发几本油墨未干的手册,劝导孩子远离“甜蜜毒药”。这些本属善意的努力,常被现实打回原形——只需一场球赛后的躁动,糖浆瓶又被传来递去。
2008年,津元通胀率突破两亿个百分点,人们用手推车拉钞票去买一条面包。此时BronCleer的价格却没怎么变动,倒成了最稳定的“精神货币”。许多家庭干脆以糖浆抵债,乡下甚至出现“十瓶换一只羊”的交易。经济学家摇头苦笑:当止咳水代替现金流通,市场逻辑已被彻底颠覆。
不可忽视的,是药物背后更深的心理枷锁。长期服用可待因会抑制多巴胺回收,当事人一旦停药即感到无端恐惧、虚脱。于是,他们需要更大剂量维持快感,依赖链条愈发坚固。很多人二十五岁尚未谋职,就已心肝肾衰竭。哈拉雷中央公墓里,多出一排排无名墓碑,碑面用粉笔写着年份,最短的一生只活到了十七岁。
值得一提的是,津巴布韦的文化传统原本崇尚大家庭观念和长辈权威。BronCleer侵蚀的不仅是身体,也是代际纽带。父母辛苦在田里劳作,孩子却把生活费兑成紫色泡沫;长辈的唠叨,被视作“殖民时代的旧音”,年轻人选择用药物封堵耳朵。家庭会议屡屡无果,矛盾累积到爆点,离家出走成为常态。
2013年,新宪法通过公投,再次承诺加强公共卫生,但财政窟窿依旧无处弥补。国会讨论将对BronCleer走私定为重罪,最高可判十年。然而,法律的震慑需要配合执法资源。基层警局油料不足,警车轮胎磨平。抓捕一次走私团伙,往往耗尽一个月预算,结果刚关上一批人,第二批人又从另一条土路涌入。
不得不说,药物滥用更像一面镜子,映出经济、教育、医疗、治安多重失序。若没有系统性修补,单纯的禁令等同纸片。可现实却陷入死循环:经济低迷—财政吃紧—公共服务削减—民众失望—药物滥用加剧—社会生产率进一步下降。BronCleer只是最显眼的症状,背后是深层的结构性病灶。
“要是能有一份月薪两百美元的工作,谁还想整天喝这玩意?”这是首都一位兼做黑市贩子的青年对记者留下的话,他二十岁,脸上还有青涩,却已熟练计算一箱糖浆带来的利润。那句看似质问的抱怨,也许正击中了转机的关键:就业与希望,才是解药。
从首都往西四百公里,是维多利亚瀑布的澎湃水雾。旅游业或许能在未来带来外汇,但短期内无法解决数百万青年的饥饿与焦躁。政府偶尔组织的培训班——理发、缝纫、机修——因材料短缺草草收场。场面尴尬:讲师手举旧发动机壳徒劳示范,学员却心不在焉地摩挲口袋里的小瓶。
2016年,南非海关截获一批假冒BronCleer,瓶身标签粗糙,用的是工业酒精。消息传到津巴布韦,一时间街头哀声四起:原本就危险的糖浆,掺假后更添致命风险。可没多久,恐慌被麻木取代。毕竟,生活早已被不确定性侵蚀,再多一重风险,也只是冰山上的另一道裂缝。
时间走到2018年,七月大选落幕,新一届政府高调承诺“重塑经济、打造无毒社会”。官员到社区宣讲,听众寥寥。有人揶揄:“换了一张面孔,可是印钞机还在转。”确实,通胀并未松手,失业也未见明显回落。BronCleer依旧在小巷流动,只是外包装颜色更鲜艳。
2020年起,新冠疫情席卷全球,边境管控趋严。理论上,走私通道应被堵死,然而事实恰好相反:医疗通行证成了走私新伪装,大量糖浆混在防疫物资里顺利过关。国际航班锐减,本地需求却因焦虑激增,黑市价格翻了一倍,利润更诱人。短暂停顿后,供应链很快恢复畅通。
回到开篇那个雨夜的少年,他的下场并无奇迹。警方将他送到监区替代看守所,因为未成年,三天后便被家属领回。半年后,记者在街头再次碰见他,面色灰败,衣衫单薄。被问及将来打算,他耸耸肩,苦笑一句:“走一步算一步。”这句轻飘的话,像是给自己、也给这个国家写下的注脚。
补记:糖浆迷雾下的经济裂缝
历史学者回溯资料时发现,津巴布韦的制药市场早在1996年就出现监管空档。彼时卫生部预算仅占GDP的2.1%,远低于撒哈拉以南平均水平。缺位的监管催生了“影子药行”——一种介于合法药店与黑市之间的灰色商号。影子药行初始只贩卖过期止痛片,随后便将目光瞄准利润更高的含可待因制剂。据估算,一瓶BronCleer的走私利润率高达700%,远超当时黄金出口的平均毛利。
财政层面,同期政府为偿还高息外债,冻结了公立医院招聘。医疗人才外流带来连锁效应:制药审批流程延缓、药检实验室无法维持运作。假药、劣药因此登堂入室。连官方统计都承认,2001—2007年间,被抽检的非处方制剂中有27%含量不达标。如此环境下,BronCleer从“应急止咳”蜕变为“廉价毒品”,或许是市场自然选择的结果。
从需求侧看,超级通胀剥离了居民储蓄。2008年,津巴布韦推出一百万亿面额钞票,民众购买力被迅速榨干,转而寻求不受本币影响的“价值储存”。毒贩发现,只要将糖浆库存化,便可抵御货币贬值。于是,BronCleer仓库在郊区扩建,甚至有人将老旧谷仓改造成恒温储存室,称之为“紫金库”。现金与液体互换的疯狂游戏,使“药品”与“准货币”双重属性并存。
值得注意的是,BronCleer对外贸渠道的侵蚀已经波及港口治理。贝拉港海关报告显示,2015—2019年间,药用预混液体走私量增幅高达260%。一旦监管加强,走私商便改走私人机场或湖泊小艇线路。跨境犯罪网络的壮大,又反过来削弱国家海关收入,将财政推向进一步依赖印钞的怪圈。
社会层面,新生代劳动观念被糖浆文化重塑。学者对哈拉雷三所学校做抽样调查,发现有29%的高三学生认为“稳定工作并非成功唯一途径”,而希望通过“做点小买卖”快速积累资本。BronCleer批零差价大、入门门槛低,成了他们理想中的“第一桶金”。这种价值倾向如果持续,不仅妨碍产业升级,还会让非法经济长期挤压正规就业市场。
若要走出迷雾,仅靠严刑峻法难以奏效。经济学家提出“农产-制药双循环”方案:一方面恢复烟草、棉花等传统出口支柱,以获取外汇、稳住就业;另一方面引入国际资本,对合法制药产业进行合资改造,使可待因类药品生产从黑市转回白市。唯有如此,药物才能重新回到医嘱之下,而不是继续在夜色里成为年轻人的迷幻逃生艇。